父亲一辈子喜欢喝酒。从记事起,我闻到最多的是父亲身上的汗臭味和嘴里的酒气味。在乡下老家,凡是有酒瘾的人,大家习惯称为“酒鬼。”母亲经常念叨:“你爸一顿饭不吃行,少了那杯酒,等于要他的命。酒喝得十里八村都有了名声,真能耐啊!”
母亲的话,有点夸张。父亲爱喝酒不假,但喝酒得时间都是农活最忙碌、最累的时候,喝点酒解乏。
大集体的年代,家家户户日子过得紧吧。我们家七八口人,全靠父母上山挣工分养家糊口。父亲为了多挣工分,主动要求生产队长安排他干最重的活。说白了,生活如此艰难,天天喝酒,也是喝不起的。
父亲喝的酒,是酒厂酿制的“散酒”。买的话,一斤七八毛钱。另一种方式可以用地瓜干换。记得每年秋后,生产队分地瓜干,其实也是口粮。父亲为了省钱,就用地瓜干去换酒。
听说父亲要去镇里(那时叫公社)酒厂,我嚷嚷着跟着去。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,父亲非常痛爱我,就答应了。父亲的木头推车,一边绑着一大麻袋的地瓜干,让我坐在另一边。我体重小,两边重量不一样,父亲还要在我旁边放上一块大石头平衡一下。
父亲推着车,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,吱吱扭扭地走着。十几里的山路,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。到了目的地,父亲看见供销社门口买油条,看了我一眼,从邹巴巴的口袋里掏出五角钱,买了几根油条,塞到我手里,说:“饿了吧,快吃吧。”我吃着香喷喷的油条,感到了父爱的温暖。
回家的路上,父亲走得很慢。酒盛在一个大瓷坛里,满满的,走快了容易溢出来。走到半路,父亲停下来歇歇。父亲坐在车架上,抽完一袋旱烟,起身打开酒坛的盖子,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,冲我憨憨地一笑,将嘴伸进酒坛里,美美地喝了几口,用衣襟擦擦嘴角,砸吧砸吧嘴,畅快淋漓地说:“真是好酒啊!”然后,小心翼翼的把酒盖好。
换回来的酒,父亲需要精打细算的。眼看春节就要到了,来走亲戚的七大姑八大姨少不了,不能因为酒不够喝丢了面子。父亲算了算,留足招待客人的酒,剩下的自己只能节省着喝了。
看父亲喝酒,是一种享受。喝一口,吱溜一声,有时杯里明明没有酒了,非得仰着脖子,把酒杯往嘴里空几下。我在一旁笑,父亲轻轻地拧一下耳朵,说:“小兔崽子,笑什么笑,告诉你。酒是粮食酿造的,一滴都浪费不得,知道吗?”
年过去了,客人也招待完了,家里的酒坛见了底。打了春,生产队的农活忙起来了。父亲的活是往地里运土杂粪,一车粪三四百斤,一上午下来,人累得浑身无力。放工后,父亲把车停在村“代销点”的门前,走进去,冲柜台里的营业员喊:“劳驾,给我打半斤酒。”营业员把酒倒在一个塑料瓶里,父亲接过酒,摸摸口袋,傻傻的一笑:“不好意思,家里的钱,给孩子们交学费了,记账,过几天换。”
“代销点”每月都清帐的。营业员拿着账本来家里要钱,母亲实在没办法,万般无奈把家里母鸡产的蛋卖了,给父亲还了五块钱的“赊酒钱。”
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,有一次被父亲狠狠地骂了一顿,因为我把父亲打酒的钱,买了一套《林海雪原》的小人书。
记得是一个麦收季节,那时的麦子全靠人工收割。累了一天的父亲,晚上总要喝上几杯小酒解解乏。学校刚放麦假后的一天,父亲交给我两元钱和一个装酒用的泥瓷坛子,让我去镇里的供销社买酒。
路过一家书店的时候,我突然想起要买小人书。迈进书店的门,在书架上,我看到了一套——《林海雪原》连环画小人书。它像一块磁铁吸引着我。两元钱握在我手里沉甸甸的,我迟疑不定。买了小人书,父亲买酒的钱就没了,可我太想得到这些小人书了!闻着散发着墨香的书,我动了心,还是掏钱买下了它。我此时的心情比过年买了新衣服、鞭炮还要高兴。
傍晚,父亲从山上回来问起买酒的事,我撒谎说路上不小心把酒坛打了,父亲的脸腆得老厚,狠狠地骂了我一顿。没有了酒,父亲的晚饭吃得不那么香,看着疲惫的父亲躺在炕头呼呼大睡的神态,我心里感到有点内疚。
第二天,我拿着工具,上山抓蝎子。两天的时间,抓了两大罐头瓶子蝎子,拿到供销社卖了四块多钱。我给父亲买了三斤白酒带回家。父亲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,高兴地说:“我没白亲你,懂得孝顺老爸啦,长大一定有出息!”
父亲的酒量很大。亲朋好友谁家办喜事,都愿意叫父亲去陪客。一是父亲能把客人陪足,显得主人热情待客,二是父亲陪酒一般不醉,东家显得很有面子。许多年来,父亲陪客的次数,我记不清,却从来没见父亲醉过一次。
我上高中的时候,农村已经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。家里的日子好了许多。按理说,手头宽裕了,父亲喝酒应该频了才是,他却突然宣布戒酒了。我知道父亲的初衷,我要考大学开销大,父亲为了节省钱,供我读书才戒酒的。我心里过意不去,对父亲说:“酒别戒了,你委屈了自己,我心里不好受。”
父亲笑了笑:“你想哪去了,我是最近身体不舒服,才戒酒的,别胡思乱想了,好好念你的书。”
我考上大学那年,我们家欢天喜地,张灯结彩,就像过大年。父亲风风光光的摆了六桌“喜宴”,挨桌的敬客人酒。我逗父亲说:“酒都戒了,以水代酒,客人不会有意见的。”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,笑嘻嘻地说:“你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,这酒我能不喝吗?你考取了大学,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,老爸我脸上光彩,喝醉了,也高兴啊!”
父亲喝的尽兴,散席的时候,父亲摇摇晃晃地送走客人,一头栽在炕上,呼呼大睡。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醉酒。
大学毕业后,我有了自己心仪的工作。有了工资,每次回家,我都会给父亲带几瓶好酒回来。父亲总是说:“这些酒,别看价钱高,我真得喝不惯。普普通通的酒,喝着才对味。”
一次母亲对我说:“你捎回家的好酒,你爸都送到商店卖了,钱给你存着呢。你爸说,你以后要结婚买房子,用钱的地方多着呢。”我听着,眼里闪着泪花,对儿女父亲永远有操不完的心。
我结婚后的第五年,要买新房子,手头缺钱。我去工地找父亲。炎热的工地上,父亲光着大膀子,正在往吊斗车里搬砖。见我来了,他停下手里的活,用脏兮兮的毛巾檫檫脸上的汗,问我:“有什么事赶紧说,我正忙呢。”我嗫嚅了半天,一个字没吐。父亲急了:“一个大老爷们,说话利索点,没事你到工地干啥!”在父亲的紧逼下,我万般无奈,说出了买房需要钱的实情。
父亲听了,爽快地说:“中!我明天把钱给你们送过去。”我显得很尴尬,嗫嚅地说:“爸,我也是实在是没办法,才跟你张这个口的。”父亲呵呵一笑:“你这孩子,话有点生分了,我拼命攥钱,不都是将来儿女有好日子过嘛!”
第二天一大早,父亲风尘仆仆地来了。他从背包里拿出几沓钱,放在我们面前,说:“我就这六万,不够你们再想想办法。好了,不啰嗦了,我要去工地干活了。”拿着父亲留下沉甸甸的钱,看着父亲推门离去的背影,我的心里五味杂陈。
搬进新房的那天,父亲来了,他高兴地喝了很多酒。他对我说:“看到你们生活幸福,我就没心事了。”
那年冬天,父亲真的病倒了,胃癌晚期。手术后,医生建议父亲不能再喝酒,父亲因此萎靡不振。母亲看得紧,喝不了酒,父亲脾气变得暴躁。那天,我回去看望父亲,趁着母亲不在家,父亲悄悄对我说:“小子,去商店买瓶酒回来,再这样下去,我非憋死不可。”
父亲心知肚明,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。我于心不忍,答应了父亲。父亲一边喝酒,一边嘱咐我:“爸走后,你一定得好好照顾你妈。”说话时,父亲眼里含着泪花。
父亲走了,享年七十一岁。父亲走后,每年的清明节,我都会带一瓶最好的酒,撒在父亲的坟前。我跟父亲有说不完的心里话,我告诉他,现在母亲身体健康,家人的生活越来越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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